孔镇的酒店的格局,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当街一个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1
我从十一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茶室内的旧主顾们,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在我还没来之前,外面大堂里坐着的基本都是没几个闲钱的打工人,现在则主要是新式的词语人,和被芯时代抛弃依然想蹭汤喝的普通人,同所有时代变革序幕下的小人物一样,我也在被这个时代抛弃,也许这是为什么我想能和他们说上话。新主顾们,总是说着一些奇怪的词语,比如抓手、转化、打法、闭环、生态和发力等,我也努力想要学习一些,可总是跟不上他们新概念的发展速度,每个星期一我都能听到更多的新词。
闲着无事我会附和着新贵们一起喊革新的口号,即使对此我还有疑惑,这份疑惑陪伴我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也许,直到那天之后。我整天站在柜台里,虽然从无失职过,也觉得甚是无聊,掌柜也是一副凶面孔,旧主顾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新主顾到店才可以碰到点新鲜玩意儿,学点新玩意儿,另外唯一的乐趣,就只有孔乙己到店时,可以带来些许笑声。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绉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1
“白马白马也,白马非马焉?”
孔乙己喝过半响酒,脸色慢慢恢复如常,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写得过初级AI吗?”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情。他们便接着说道,“你现在连新式学堂的小学生也写不过了吧?”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完全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2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要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帐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不想做掌柜,我要学分析机计算编程;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不会写这个,你知道最新的科技圈趋势吗?知道蒸汽机现在的最大速记录被大清和日本的联合制造局持有吗?”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3
听人背地里谈论,孔乙己早年是读过一些书的,但终于没有进学。当年的举人老爷们,现在依然可以在县城里吃香喝辣,秀才们则已如草屑,被新式AI浪潮横扫得连师爷也当不得了,师爷现在都是县衙里本地定制化版的“智多星9.7版”,据说在未来的10.0版本配合专门的芯片可以实现移动化。秀才都不是的孔乙己,面对这般现实,也只有每日在各个酒馆讲讲段子挣点闲碎银子,凭借自己东拼西凑还能圆回来的瞎掰扯能力,给自己讨个营生。卧龙制造局大力推广的“蒲留仙1.0”正式推出之时,孔江湖这个角色恐怕也扮演不了多久了。
孔乙己自知大概是要被打败了,自持写一手好字能站着挣的钱,也危险了。如今,AI的对联写得比宋徽宗都好了,还能定制风格,从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顾恺之到怀素,从行书、草书、楷书、篆书到隶书,都能一键切换瞬时完成。老一代的读书人如今新式科举考不过新一代的小学生,私塾开不过新式学堂,教学技术比武打不过AI课程里的虚拟合成人,师爷、科举、私塾、私家先生四条路都被堵死。买他字的只剩下那些旧日主顾们,这条路的剩余里程和他们的风烛残年一样所剩无所,一样逝去的还有那些许旧时代遗留的烟火气。2
旧主顾们喜欢把自己的小团体圈在茶室内沉湎过去的帝国荣光,新贵们更青睐大堂里开放的位子,也许这和他们喜欢说的“联结”这类词有关。大清喜欢说东亚共荣,新贵则沉浸于人类互联妙梦幻影的大愿景里。我自感觉这般发散或许有些道理,但在这东亚大地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还没有摆脱基本温饱的情况下,这样的联结显得过于荒诞。于是,我便总是被人工智能时代的弄潮儿嘲笑胆子太小,他们端着酒杯一边朝我做着敬酒的姿势,一边挤眉弄眼,我只好挤出职业假笑,毕竟我只是个nobody。
在我十几岁的那些年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没有足够的定力做到理解自身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能像那些弄潮儿那样跳过龙门成为霸王,不能成为霸王,成为王八也行。
我被忽悠也心甘情愿地跟着总是在镇口讨论人工智能的那批人去了上海,他们的研究总是发表在中外很多科学杂志上,有美国的犹太人想投资他们的技术,条件是去如今的东亚科技中心上海,美国正在内战,大量的资本逃离北美,有的选择去了欧洲,更多的则选择了资产价格便宜且发展最迅速的东亚地区。北美战事时,产业革命后迅速膨胀且受过一定教育的大量欧洲移民担忧于欧洲局势的动荡(主要是普鲁士的咄咄逼人),选择了没有拓荒成本、生活成本更低、有很多西方人且根据强制性国际条约必须开放的东亚4生活。
用现在更流行的话来说,人、钱、技术和理论上的市场都有了,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
我的基础工作是做语义分析,就是把汉语和英文中的基本词汇拿出来和特定词汇组合在一起,分析它在不同的词语组合中词义和语义的变化,这是一个很烦人的工作,说我是人工智能的复制人也没错,区别是我的大脑比起AI的大脑还是灵敏得多,越是灵敏,做这个越多我的负反馈就越多,我实在是个无法集中精神没有耐性的旧时代小伙,“注定无法成为即将到来的伟大人工智能时代的开创者5。”
跟在这些技术达人后面,我也变得“达官显贵”了起来,每天都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拍马屁拍到我这个马蹄铁上来,我自然是不愿意丢了那不知何时来的派头,也狗仗人势变得趾高气扬了起来,这是离开那个十里欢场很久之后才被我发现的事实。在大人物们面前,我这个小人物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我可以做很多小动作不被发现,可能这是我唯一的优势,我看到了很多东西,我不能说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讨厌做单一无创新可能的重复性劳动,可能这是为什么当我不再年轻时无法看进大不列颠人约瑟夫·康拉德的现代主义小说「黑暗的心」。
我更喜欢的是跨语种语境分析,这能很好地让我感受到不同语言的艺术,到目前为止,这种语言之美,我只能从中文、英文和法文中感受到,不是因为其它语言不美,我只会这三哥们。从上海的中美语言智能机器公司离职后,本来是要去广州,结果上海出港的邮轮在香港本岛附近海域时遇到故障,被迫紧急停靠在香港6。
香港一如上海那些大佬所说,看起来像个小渔村,全岛只有面朝大陆的维多利亚港附近有些发展势头,其它靠近海面的区域都是渔民们聚集而居的成片木质建筑区。与上海不一样,这里是自由港7,香港的特殊地位使得附近大清传统的海外贸易官方指定中心广州的地位迅速衰弱,十三行在鸦片战争之前已不复当年胜景,其它非传统商行在鸦片战争后的发展也没有香港的新势力们来的快8。贸易中转地带来的税收优势、大清海关的英国属性和背靠大清这个庞大的新兴市场,让香港崛起为新兴的亚洲贸易中心,至少到目前为止,它看起来还是很破。
我在香港的生活很好,每天的日子就是和很多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们一起讨论人工智能的新趋势,耍耍嘴皮子就能融资的黄金年代,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晒太阳。不过,这里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生活没什么好期待的,连上议院那帮老爷们也不愿意在本岛逗留太久,广州的生活可比这湿热料峭的地方丰富多彩得多。
人工智能在当前的发展,更多地依赖于分析机的编程、打孔机的程式复刻和蒸汽机的正确反应,与其说是人工智能,更像是人机结合,这个人还不是人工智能的人,是语义学意义上人类语言系统的一小部分。还在孔镇的时候,我问过孔乙己,怎么看语义学,孔乙己只是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传统上的中国智慧,喜欢从整体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中文的语言特征很好地体现了这个民族特点,它没法像英文那样描述一个简单的主干,再不断地添加从句去补充它,中文要求一个完整的句子从说出口的时候就是完整的。
对人工智能这并不是很友好,打孔式计算机并不在乎这个语句从语言习惯上是否完整,它在乎的是程序完整且可循环。如果只是要求程序完整,则没有必要讲人话。为什么我们研究人工智能还需要研究语义学,语义学是人工智能最表面的一层,它涉及到的是信息搜集问题,使用的语言代表了能搜集信息和输出信息的范围,使用简化版的英文和中文能得到完全不同的信息反馈,这些反馈的信息反过来也决定了蒸汽机如何做出反应。有好事者喜欢把这些尚显简陋的编程公式称为算法(Algorithm),取一个新名字并不能改变它们的本质——简化版人类语言的指令集集合。取一个智能的名字并不代表就有智能了,黑猩猩有八、九岁小孩的智能,这种智能不涉及提高人类的利益,就不能叫人工智能powered by猩猩。语言带来一切,也限制了一切。
人工智能的另一个关键,在于它如何从数字计算转变为真正的模拟大脑计算9,这涉及到人类大脑根本工作原理的完全研究,现有研究只能证明神经元是电兴奋10的,它的生物电是如何发生的,通过什么递质传导的,传导的电兴奋状态含有什么类型的信息都是未知数。有些人推论信息的电传导就和打孔机的开合一样,只是简单的打开和关闭信息通道,在脑科学没有突破性的发展之前,这个结论有些过于草率了。
最后需要注意的本质问题——计算机的自我意识如何如何诞生。自我意识第一步:自我觉知,计算机需要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个在给定的集合内取随机数的计算。绝大部分当前的科学幻想虚构作品11里,人工智能都是经年累月地在给定集合内取随机数,并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然后“突变”出“智能”的,从严肃科学的角度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随机数取到集合外计算机会陷入未响应;就算取随机程式突变出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背后的自我觉知是如何做到的,自我感知的程式是如何突变成功的,是以什么代码的形式实现的,是再次运行所有程式吗?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和人类的感觉体系相比丰富程度几何?程式之后的程式如何与程式共同运行,使用不同的打孔机吗?
人工智能的发展,得益于机器与人类的交互,只有与人产生关联才会被人类的语言冠以“智能”这个当今科技发展的皇冠称号。黑猩猩再智能那也是畜生,下中国象棋的打孔机,只要战胜人类一把就是“人工智能”了。
都说机器越来越像人类了,我却觉得人类越来越像人工智能,人们越来越多地抛却了那些为人的基本物件,一路往功用化、效率化的道路上狂奔,彷佛只是为了做一件事,把它做到极致就是唯一目的了,做不到,人生就彻底完蛋。
我再次回到孔镇,是二十年后,早先的酒店早已被拆,原址建了一座图书馆,镇子里的孩子们能在里面读到多国语言的各种书籍,这是好事。可孔乙己却是找不到了,我多方打听,都没有他的下落。有人说他最后没饭吃,饿死了;也有人说,孔乙己疯,跑到深山老林去了;也有人说他出海了,跟着大不列颠人去了美利坚;无论是哪种结局,我终究是无法再见到他了。
自我学到人工智能这个词开始,我就觉得孔乙己像一只人形的人工智能,此生唯一目的就是科举,科举失败了,这个机器就坏掉了,再也修不好了。但我如此说来,肯定会被认为是诋毁人工智能,会被科技精英们扒祖坟的,我只好说:
“他好像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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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清跟着西方人一起鼓吹人种学和智商论的当下,基于心理学和智商测试得出的东亚人全世界智商最高的科学论断被用来证明东亚民族的优越性,使得后发的东亚民族得以借助人工智能上个别天才的单点突破性发现,以点带面用实际行动鼓舞了我大清的民族自信心,一大批受到鼓舞的大清人在前辈的带领下投入人工智能的研究,素有嫌隙的朝鲜国和日本国也在大清的提议下开启东亚大合作,整个东亚迅速成为人工智能发展的前沿地区。科技发展带来的直观体验,是生产力水平的迅速提升。自西元1855年后,虽然东亚在条约上依然全部属于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但西方在政治经济上的影响已经大为减弱,在科技发展上反而处于追赶的势态。大英把东亚变成自家产品倾销地的企图在西元1840年鸦片战争后取得了一定进展,现在则被生产效率远超的大清私有企业集团在国内市场打得完败,只是碍于条约限制国内产品无法出口国际市场。战后我大清虽与大英再无战事发生,大英仍然依托武力恫吓和国际封锁强行与我大清签订了《南京条约》的“协定”增订本,拿下了更多的口岸城市和国际贸易限制。大英帝国在《南京条约》签订十年时对大清的基本国情做了重新评估,变更了对华强硬的外交政策,选择了军事上与大清结盟以遏制俄罗斯在中亚和远东的扩张。大清得益于科技发展、生产效率的提高、生活水平提升和现代教育制度的推广进一步加强了国族认同,在抵抗外族领土入侵时展现了惊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从根本上限制了俄罗斯在中亚各斯坦国的纵横捭阖和远东地区的试探,维持了大清从唐鲁乌梁海、葱岭、南海直至库页岛的领土完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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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东亚国家的沿海港口城市,比如:大清的上海、广州,日本的静冈、箱馆,朝鲜的釜山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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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里的小伙伴背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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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岛的主权依然在大清,根据「南京条约」及其增订本,大英在整岛建立了完整的普通法体系和三权分立的政治结构。不列颠人算是想得明白,这里迟早要还给大清,涸泽而渔不如建立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推广自己的价值观。唯一不好的观感,上议院那帮老爷们(主要是华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大多是新富裕起来的暴发户,天天在上议院拿着皮鞋敲打原木桌,互相“叼”对方,场面不太好看,没有不列颠那帮old money用最体面的语言叼人的反差感,大英在不久后的上海英租界也全盘复制了自己的政治体系。日本人看得明白,自己把自己的幕府革了,没有劳洋大人动手。时年,普鲁士欧洲正闹腾得厉害,一众新近的工业国家觉得普鲁士的军制和它那个源自「拿破仑法典」的民法法系有搞头,简单好抄见效快。朝鲜国和日本国都跟在后面有样学样搞起了民法法系,大清则仍然抱着中央帝国的“初心”,就算屈尊纡贵要学,那也得学当世第一大国大不列颠。于是,普通法揉杂大清律令的新奇玩意就被搞出来了,硬要说所有有所传承的古老法律体系的老祖宗都是习惯法也没什么逻辑错误,中华大地的文字记录多如牛毛,做出几千几万的经典案例汇总还是很轻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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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港(英语:Free Economic Zone,又称自由贸易区、自由口岸)是一种以经营贸易为主的经济特区,可自由进行货物起卸、搬运、转口和加工、长期储存的港口区域。自由港内的国外货物,可免征关税和不需经海关人员检查。自由港主要从事转口贸易,但一些大小已经跟城市相同,还会进行加工、旅游和服务等业务。最早的自由港出现于欧洲,13世纪法兰西王国已开辟马赛港为自由贸易园区。1547年,西班牙王国的锡耶纳共和国正式将热那亚湾的里南那港定名为世界上第一个自由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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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新势力中比较有名的有汇丰、怡和和宝顺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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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计算机(英语:Analog computer),是计算机的一种形式,它使用电子的,机械的或液压的量等物理现象的不断变化的方面来模拟所要解决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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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中叶,埃米尔·杜布瓦-雷蒙、约翰内斯·彼得·缪勒和赫尔曼·冯·亥姆霍兹表明神经元是电兴奋的,并且它们的活动能够可预测地影响相邻神经元的电状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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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1863年的Darwin among the Machin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