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飘得很快,它们静止不动,似乎变成天空这块幕布上的固有点缀,需要稍微用力和巍然不动的高楼作对比,才能发现云层在天地间行走的痕迹。
都不用把手套戴上,十一月二十五号之前的日子,依然是骑行宜然的季节。虽然车速一直是每小时十公里,迎面而来的风却一点也不寒冷刺骨反而带着点温润洒脱,让人不禁有了这个冬天也会如此体贴的不切实际的期待。
能骑着自行车走一遭是一桩乐事,虽然它不像地铁那样有稳定的轨道相对规整的运行时间,也不像机动车道上的四轮载具方便快捷,甚至被很多干道拒绝通行,但骑着车你就是可以左扭右扭,跟着街道一起摇摆。坐在车里,你只是被局限在一个小空间之内,因为已经习惯了,你意识不到从车窗外看风景和看电视差不多。你只是个被动的观众,景物只能呆板地从窗外飞驰而过。骑自行车就不同了,它没有什么车窗玻璃在面前阻挡你的视线,你会感到自己和这片土地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你就处在景致之中,而不是观众,你能感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
脚下飞驰而过的路面,和你走过它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它就结结实实躺在那儿,虽然因为车速的关系而略显模糊,但你随时可以停下车来,把脚踩下来,感受它的存在,那份踏实感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和你走路、跑步时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你觉得,或许是这片土地的脉搏在跟着你一起跳动。
在沥青路面之外,偶尔会遇到水泥地(比如柳州路这一段)和塑胶地面(后者一般在人行道,是故意骑上去的),它们在晴天和雨天透过自行车的机械结构回馈给你的感觉各有不同,在雾雨雷电黑夜白日,这些感觉如影随形,偶尔噬骨磨心,偶尔甜蜜如泥,唯一不变的是,你知道,你始终是要出发的。
以自行车的视角来看,街道上的路况没有那么复杂,它没有被贴个铁牌打上钢印,没有被记录在车辆登记表,可以稍微自由散漫一点,事实上大多数人也是这么做的。
两车并行在非机动车道上,一般后面的车就过不去了,从左边绕过去安全一点,因为即使前面两位给右边留下了能通过的空间,你也没法预测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一个神奇的右转,这个可能的亲密接触会导致车倒人摔,左方的空间则是可以观察的,有没有四个轮子的家伙,有没有可以超车的空间,一目了然。
你会遇到像丁香一样结着秋怨的姑娘,她背着一个肩包,骑得很温吞,包里面装着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她是骑在车道最右边没错,可她的肩包是背在左边的,长柄雨伞从肩包的左角露出来,一直向左延伸到快接近机动车道的距离,这个时候你会抛开戴望舒,碰到杨万里。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 《小池》 杨万里
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成为蜻蜓,于是只好像一只乖巧的猫咪一样跟着这位姑娘后面,好像你们是约好了一样。你身后,一位在电动摩托后座上绑了一个横着的冰箱的老大爷紧随着,他的眼神很坚定,动作很小心,确保冰箱不会碰到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大爷身后的庞大车流里,间或有不耐烦的铃声响起,但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大家伙儿都憋着一口气。
骑行没有一套像机动车驾驶那样明晰的外部规则,一般大家都很随意,只关心有没有可行的空间不关心红绿灯,这种随意在路口有交警的时候会骤然收紧,一瞬间,大家伙儿都变成了拿驾照的老好伙计儿。
这倒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当我在骑行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我跑步,只是跑着。 ——《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村上春树
踩着踏板的踏实感是一种反馈,可以矫正发力的大小,这个矫正是一直在发生的,可惜骑车的人很难意识到。他们在别处,不在车座上。
在武侠小说里,绝世神兵的铸造除了需要举世罕见的材料和严苛的工艺程序外,还需要铸造师无与伦比的专注。掌握传统技艺的师傅们,藉由这种认真,把普通的技术加工做到极致,使之成为技术与艺术的结合,没有追求美,却散发着很自然的美感。骑车的人里面,也有浑身上下散发着美感的人。
在澳门路附近晃悠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雨水不大,只到打湿头发的程度。摸不清楚云层的实际状况,不习惯雨中骑车的我,下意识加快了踩踏的速率,脚踏板透过传动系统让车轮与地面摩擦,风从耳边呼呼吹过,街边的风景向后急速离去。第一次玩魔兽世界的画面突然涌现出来,亡灵法师“暗之神谕”(这是我)与亡灵牧师“狼友世界”(这是二狼)从丧钟镇的古墓里爬出来,阴森幽暗的提瑞斯法林地满是失去了自我意识的丧尸。我摸着鼠标的手有点抖,随后在幽暗城转晕了头。
我一脚踩空了。
我重新把自己的重心保持在胸腔这个位置,双手不是撑着而是握着车把,这意味着把手拿开我也不会歪倒,我的平衡来源于我自身,这样我就不会再次踩空了,下次下雨的时候,我也不会踩空了。
这需要我一直保持平衡。